丁穎茵—珍珍的歌﹕〈我是一片雲〉的悲喜時代
- wyvting8
- Aug 28, 2024
- 5 min read
Updated: Dec 29, 2024
1977年,改編自瓊瑤同名小說的電影《我是一片雲》雖然欠觀眾一份圓滿的愛情,卻依然在喜洋洋的春節賣個滿堂紅。
大銀幕放映的戀愛幻夢,始於一記失控的皮球。大專女生閃避不及,撞倒路過的記者,兩人打著啞謎互報上姓名。
女學生笑說﹕「我叫一片雲。」
記者應道﹕「如果你是一片雲,天有不測風雲的『雲』,那我就是一 陣風, 天有不
測風雲的『風』。」
一瞬間的風雲相會,掀翻起熱熾得毫無道理的愛情,不問由來、也沒有什麼經歷就已經談婚論嫁。可惜,記者的母親打從心底討厭女生欠缺大家閨秀的教養。
母親指斥:「你有一對不安分的眼睛。」
受不了諸多規矩的女學生回嗆: 「我還有一個不安分的鼻子,一張不安 分的嘴
巴, 還有渾身十萬八千個不安分的細胞,和數不清不安分的頭 髮!」
令人心冷的是,男友母親百般挑剔、心上人始終不發一言,再加上女學生無意發現自己竟是舞女的棄兒。自我形象與愛情兩皆失落,她轉而與青梅竹馬結為夫妻,只求安逸的過生活,躲開身邊的風風雨雨。
然而,婚姻並沒有帶來平靜。經不起記者三番四次的痴纏,新婚女子陷入兩難—究竟追求什麼也不顧的愛情、還是守著一紙婚書的道義﹖面對家庭倫理與道德責任,愛情節節敗退。可是,丈夫因情愛糾結而分神,落得失足身亡,妻子悔疚得失心瘋,翻來覆去就是一句﹕「我是一片雲…」。
這片雲飄去了。記者唯有以決絕的姿態保住愛情,堅持一輩子不離不棄照顧女友,懶理世俗眼光,更不問對方清醒抑或癲狂。
1970年代,鄰居阿姨不敢一個人看電影,就帶著國小學生珍珍一起看了不少瓊瑤電影。但她印象難忘的,始終是《我是一片雲》,尤其是鳳飛飛所唱的主題曲,總讓她浮想翩翩。
「我是一片雲,天空是我家,
朝迎旭日升,暮送夕陽下,
我是一片雲,自在又瀟灑,
身隨魂夢飛,它來去無牽掛。」
鳳飛飛這首歌勾起了珍珍的童年回憶,那時候阿公很疼她、總帶著她去田裡工作。她說﹕
「我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跟我阿公去田裡工作,我很小不會工作,就會抬頭 看天上的雲
的變化,然後低頭看到螞蟻在搬家了…然後我們的鄰居就會跟我 阿公講…我阿公叫川
嘛。川啊、川啊、那孩子又沒工作,帶來做什麼啊﹖」
「我很喜歡雲,因為雲一直在我們頭頂上,它雖然摸不到,但是我可以看 到它,我覺得
這樣很好。所以心情不好的時候,我都要看看一下天上的雲。 我覺得雲很漂亮,而且有
好多想象在裡面,它有可能是大海,有可能是魚, 有可能是老虎,有可能是我們地面上
可以看得到的東西,在天上都看得 到,所以我很開心說我可以看到那麼多東西,所以我
很喜歡雲。」
在珍珍的想像裡,雲幻變無窮,摸不到又捉不住,一如歌詞所說「自在又瀟灑」、「去無牽掛」。回想1970年代台灣社會的低氣壓,或許自在又瀟灑正是瓊瑤電影帶給觀眾的夢。
自從1971年,台灣退出聯合國,國際不再承認中華民國為中國政權的合法代表,造成台灣難以在不同領域參與國際交流的外交困境。1977年,中國民國相繼與拉貝多、賴比瑞亞、約旦等斷交。同年,黨營的中央電影公司拍攝《筧橋英烈傳》,借保家衛國的抗日歷史,喚起觀眾愛民族、愛國家、愛領袖的情感,抵銷不為他國承認、處處遭受孤立的亡國感。
國際局勢風起雲湧,但70年代的台灣社會卻波瀾不興、容不下半點出格。講方言,禁﹗留長髮,禁﹗奇裝異服,禁﹗開舞會,禁﹗政府規訓滲透生活各端,更遑論結社辦報、集會遊行的自由。更甚的是,隨著經濟起飛,社會不得不面對農村凋蔽、貧富不均,勞資糾紛無日無之的紛擾。1977年,基督長老教會發表〈人權宣言〉﹕「為達成台灣人民獨立及自由的願望,我們促請政府於此國際情勢危急之際,面對現實,採取有效措施,使台灣成為一個新而獨立的國家。」禁令規條的束縳,終究未能阻擋政治社會改革的訴求,更促成在野政治勢力的冒起。
1970年是人心思變的年代。1972年,呂秀蓮提出「新女性主義」,在平等、自由、獨立等人本思想的基礎上,主張「先做人,再做男人或女人」,又倡議身體自主、職場性別平權,以及推動婦女參與公共事務等。這些主張不過想讓人人得到尊重,誰不知卻違背了傳統賢妻良母的規訓,令呂秀蓮背上「異端邪說」的惡名。政府更指控訴她策劃婦女運動意在令夫妻反目,擾亂社會秩序,以便利台獨活動。在高壓又保守的社會環境,個人自主自立自由看來是遙遠而不切實際的追求。
在這欲變而不得的悶局,《我是一片雲》榮登當年十大賣座國片,鳳飛飛的同名唱片專輯更突破45萬張的銷量,獲頒贈一張金唱片。今天看來,電影所描寫的愛情荒誕離奇,與其說這是一部炮製浪漫情懷的文藝片,倒不如說是無厘頭的靠片(Cult film)。恰巧是它不談家國倫理、脫離現實,向觀眾敞開了一個愛得死去活來、打破一切規範的夢世界。且看女主角打扮摩登,時而長裙飄飄、時而T恤西褲英姿颯颯,確實自在又瀟灑。她率性而為,既無視媳婦必須低眉順目尊重長輩的傳統規訓,更無心掌握主婦打理家頭細務的技藝。好一個野丫頭,竟然贏得父母兄長、丈夫與公婆的疼愛。儘管電影設計了世代觀念不同的衝突、個人意志與家庭倫理的矛盾,但歷經試鍊的愛情卻足以克服現實的障礙。
驟眼看來,愛情至上的情節似乎暗合70年代不惜衝擊權力體制、追求個體自主自由的潮流。然而,流行文化吊詭之處就在於其反叛不過是不滿世情的囈語,怒氣沖沖卻又忍不住迎合現實,搏取大眾的歡心。女主角頂撞長輩、冒犯傳統規矩,看似叛逆社會規訓與倫理道德,但她卻因丈夫的死、為婆婆所厭棄,並且以瘋狂否定原來的自己。就連養母亦自責,對女兒的呵護備至令她只求愛情、最終離經叛道而毀掉一生。這場家庭與愛情的爭奪戰,電影只能以丈夫身死、妻子瘋掉,使得有情人終成「眷屬」。這是一份殘缺的愛情,一方守著心上人,但心上人早已沒有自我、也不再懂得談情說愛。
台灣電影研究學者盧易非一針見血的指出﹕
「愛情文藝電影的整個內化過程,顯現出文化霸權的特質,亦即反覆地『收編反對力
量,並將之馴化至主流意識形態的架構之中。』愛情文藝電影雖然 經常為保守衛道之士
所鄙視、詬病;但事實上,它對鞏固正統道德,維護既得利益階層的貢獻,遠遠超過官
方的文化復興運動。」
1977年,《我是一片雲》的賣座讓瓊瑤創立的巨星影業公司站穩了陣腳,也奠定了愛情電影的不敗方程式﹕戀愛至上的情節、惹人暇想的明星陣容與瑯瑯上口的主題曲。銀色的愛情幻夢讓觀眾暫時忘卻現實的苦澀,在短短的時光與男女主角一同反抗權威,舒展久遭壓抑的自我。電影夢醒過來後,瓊瑤影迷的一片雲又飄到何方﹖當社會日漸寬容、自我表達得到更多空間,他們曾否反抗習以為常的體制﹖還是始終活在固有思維與成規的框限,忘記了青春追求自由自主與獨立的理想﹖
Comments