丁穎茵—月霞為自己而唱的歌
- wyvting8
- Mar 1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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噗咚噗咚浮沉於時代的山歌
過去客家山歌沒有記譜、也沒有特定的歌詞,歌者即興而唱、所唱盡是因時因人觸發的心聲。
傳說客家歌仙劉三妹才思敏捷,生活任何境況皆可以轉化成歌。就連意外跌落山崖,恰巧抓住藤枝沒有受傷,她一脫險嘴巴立即溜出歌詞:「老天無虧劉三妹,轉手又攀救命籐。」劉三妹流傳的歌曲多得不可勝數,挑起了博學秀才羅隱的好勝心,想要與她鬥歌壓一壓這山野村姑的盛名。幾番打聽,秀才找到劉三妹,立馬下戰書唱道:「厓介山歌真係多,大船載來幾十籮; 拿出一籮同你駁,駁到明年割早禾。」
可是,劉三妹只因愛好而唱歌,才不想跟誰比拼什麼壞了興致。她笑著笑著唱:
「相公毋使逞歌才,比的厓差愛認衰; 自古山歌從口出,奈有山歌船載來。」
一場鬥歌還未開始,秀才發現自己一直視山歌為才智的展現,必須憑藉書本文字轉介才足以成歌;但劉三妹唱歌卻是吃飯呼吸般自然而然之舉。他再怎樣翻書,也贏不過她的一張嘴。
隨著時代流傳,唱山歌的人變了,聽山歌的也不一樣。台灣經歷了日本殖民統治的皇民化運動、國民政府籌劃的國語運動、以及中華文化復興運動等,在位者單憑其好惡貶低客家山歌,斥之為俚俗的靡靡之音。直至千禧年代,客家山歌終於在政府支持多元文化的政策下,迎來了新天新地。2001年,剛成立的客家委員會補助學校開課,培訓老師、編撰教材,甚至在各地興辦客家文化園區,好讓山歌找到落地生根的土壤。教育部也將客家語與文化納入本土語言教育政策,向學校提供資源、支援教師進修,務求令山歌走入學校、繼而走入日常生活。此外,地方政府與文化局在客家社區舉辦山歌課程與比賽,又與社區大學與文化團體合力推動山歌的傳承。今天客家山歌的曲譜與歌詞妥當的記錄下來,但山歌卻從日常生活的往還,變為舞台表演的節目。客家山歌的未來將是怎樣﹖誰也說不準。
恰恰在這一波客家山歌再興的潮流,從屏東嫁到石岡客家社區的月霞也參加了山歌班,喜歡上客家山歌、喜歡那高亢清亮的曲調、更喜歡滑音與顫音裝點歌聲的諸般變化。不過,月霞的歌齡尚短,並不懂得隨著生活的悲歡起伏唱出自己的心聲。
嘰哩咕嚕大腸告小腸
小時候,月霞的家裡沒有留聲機、沒有收音機,更沒有電視機,在那不甚富足的60年代,她記得村頭有一家有錢人,每到傍晚例必把電視搬出來,又在門口放置條凳,與鄉里分享小盒子播放的世界大事與戲劇人生。那時候,她常常跑去看電視,看著看著《雷峰塔》、《三笑姻緣》、《薛仁貴》等歌仔戲戲文也哼得有紋有路。
可是,歌仔戲終究沒有駐留在月霞心上。家裡環境不好,吃一碗白飯已屬奢侈,日常淨是拿番薯籤充飢。她只想搞定肚子那陣陣嘰哩咕嚕的聲響,那裡還有心思唱什麼?小小年紀的月霞看著人家欺負媽媽,她們兄弟姐妹也總是遭人欺負。她酸溜溜的說:
「有時候,別人家在田裡割稻,我們就去撿那些掉下來的稻穗補貼咱家。有 些沒有良心的有錢人,趁著我們開心地撿到大把稻穗,就一把搶走。其實, 我們撿拾的,都是他們篩過的,根本就不可能再收回去賣。因為我們家比較 窮,他們才會做這種事情。」
踏入70年代,月霞甫一國小畢業,就急著賺錢改善全家的生活。她記得:
「只要有賺錢的機會,就是一定想辦法去賺錢。年紀大的帶年紀小的去賺錢, 最記得的就是姐姐,我跟著姐姐去賺錢,但是賺錢,薪水算法都是很固定的, 你要跟別人做的一樣多,你才有辦法跟別人獲得一樣的薪水。為了要跟人家 賺一樣多的錢,我們就拼命的做,一定要跟得上人家。但是沒辦法,第一天 一定沒辦法這樣,姐姐就比我更用心,把她份內的工作很趕很趕,趕到最前 面完成,再回頭做我的業績。第一天,姐姐沒辦法幫我太多,因為我的速度 太慢了。第二天,我不甘心,無論如何,我一定要賺得跟姊姊一樣多。第二 天,我就拚命做,姐姐也有看到、姐姐也拚命做,結果第二天我們兩個完成 跟別人一樣多的工作。那天很開心,因為那天可以跟其他人領一樣的錢。」
這段青蔥歲月,月霞只記得工作賺錢、工作賺錢、 錢、錢、錢⋯在工作與賺錢之間,她碰到什麼事﹖遇上什麼人﹖她記不起來,即使兒時唱得耳熟能詳的歌仔戲也忘記得一乾二淨。慶幸的是,兄弟姐妹齊心打工賺錢養家,媽媽又精打細算理財有道,一家人的生活慢慢有飯有菜有地有瓦遮頭,不再為肚子嘰哩咕嚕叫而犯愁。
嘟嘟噥噥一更報喜、二更報憂
月霞自問「要錢不要命」,只要有錢可賺又有白米飯可吃,去那裡打工都是一樣的。不過,某次出外打工的機緣卻讓日後夫家的人看上她工作的拼勁,相信家裡確實需要如此一把手。儘管她從未想過什麼浪漫愛情,對婚姻亦無甚幻想,但留在石岡打工亦未嘗不可。何況,夫家看來環境不錯,她只要用心工作,大抵不必再為三餐一宿而擔憂。就在80年代初,月霞決定不再四處飄泊,嫁到石岡,換取一張長期飯票。她說﹕「我們以前沒有白米飯可以吃。來到這裡,有白米飯可以吃,什麼都是幸福的,什麼都是好的。」
月霞的婚姻生活平淡而充實。唯一讓她犯嘀咕,就是石岡跟屏東相距甚遠,她回娘家一趟千難萬難。再說,回娘家總不能兩手空空,但她給夫家打工,那裡有錢給家人置辦禮物﹖難道她拉下臉皮跟公婆伸手要錢﹖月霞想起那時的難堪﹕
「以前嫁來這麼遠要回娘家,根本就不敢說,一天拖過一天,今天一定要說, 不敢說、說不出。再拖一禮拜,還是說不出,再拖一禮拜,也是說不出,一 拖就兩個月。我老公就說:『要回去就說阿,還在那邊不敢講。』小聲一 點啦,怕長輩聽到,我怕得很。其實,長輩沒那麼壞,不過,要有錢才可以 回娘家,沒有錢你也沒辦法回,但是要跟長輩拿錢,他真的會很難過。其實, 我能體諒公公,因為公公和我媽媽是一模一樣的,錢有進沒出的,因為都要 省錢來買菜。」
撇開回娘家一事,月霞還是對天天吃白米飯的日子,感到心滿意足的。誰曾想,這樣的日子一頭撞上天災與意外,使得全家必須舉債度日。月霞不知道日子怎麼過,她只能告訴自己,眼淚擦一擦繼續向前走。
那年頭,她與丈夫也跟大夥兒一樣種甘露梨。早在19世紀,台灣梨樹已遍布全島,但農人大多採取放任管理,將梨樹與其他果樹混植,果肉清甜但肉質粗,售價不過爾爾。直至1970年左右,果農從日本引入溫帶梨種,又發明先將花芽冰存,再將之嫁接到平地梨樹。即使台灣冬季的溫度甚暖,也能種出又甜又嫰的溫帶梨。這是本土自行孕育的梨種,果實帶著甘蔗的甜、肉質又如露水似的細膩,因而命為「甘露梨」。相較於豐水、新興等梨種,甘露梨所賺取的收益多逾三至四成。可是,種植甘露梨的成本不菲,日本花芽、農藥與肥料所費甚鉅,加上人工嫁接尤其講究專業技術。若老天爺再不賞臉,栽種甘露梨的風險就更高。月霞說﹕
「接梨子的時候,第一次,全都沒有開花,因為接梨子就是要開花結果,才 會有收成。結果第一次接下來,還是請師傅接的,整遍都沒有開花。本來二 十五天就會開花,過了二十五天、過了三十天、過了三十五天,統統沒開花。 我想這樣真的是沒有希望了,再叫師傅去買花苞再接一次,結果第二次真的 很開心,花開得很漂亮很美,這次妥當了,辛苦沒有白費。怎知又開始下大 雨,一直下雨、一直下雨、一直下雨、一直下雨,下了半個月,梨花已經不 會結果了,救不回來了,又整個翻盤,那是第二次的痛了。第三次,我就很 不甘願。好,這次不請師傅,我們夫妻倆自己接,我頂多再賠一些花苞的錢。 ……這一年,就這麼過了。雖然我們夫妻自己接,沒有賺很多,但是我至少 把本錢拿回來,如果我沒有接這次,把本錢拿回來,我是什麼都沒有。所以 這一次的堅強,對我來說,好像重生一樣。第二年就沒有這麼悽慘了。」
不管豐收歉收也好,好運歹命也好,月霞照舊風風火火營營役役的過日子。傷心難過的時候,大抵只有〈阿母的手〉、〈人生的歌〉之類台語苦情歌伴著她。有時著實委屈得不得了,她唯有躲到果園向梨子傾訴生活的悲哭憂懼。憋在心頭的苦一吐出來,她就繼續昂著頭迎向生活的波折起伏。
呵呵趁錢有數,生命愛顧
好不容易,孩子拉拔長大了,月霞的家庭責任也輕省起來。回想往事,想起父母公婆、想起兄弟姐妹,有的經已辭世、有的一直疼愛自己,也有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,她才驚覺必須好好照顧自己。錢該花就花,莫要讓愛自己的人擔心。
月霞愛自己嗎﹖怎樣才算是愛自己﹖她不愛奢費,就愛跟朋友出去走走、美美的吃一頓。更重要的是,她想多學一些從前沒有機會學習的,例如空靈鼓、客家山歌、插花、手縫布包等等。她想為自己做些什麼,好發現那個未為自己所認識的月霞。即使她發現自己拿起鋤頭,遠比手執針線靈巧,而插花這般秀氣的技藝也將她難倒。不論做得怎樣,月霞卻也樂在其中。因為這是她送給自己的禮物。就像她喜歡客家山歌,雖然並不懂得即興而唱,但她卻努力將老師所教的調子寫成送給自己的台語歌。月霞的歌寄調客家山歌〈十繡香包〉,感慨的唱:
「細漢ㄟ時真歹命
人生坎呵自己走
不怕難苦向前走
認真打拼為生活 哪噯喲
眼淚擦乾向前走
走出一段人生路
老來ㄟ時真好命
朋友相揪來迫迌
想要帶孫有孫帶
歡歡喜喜過日子
想昔姊妹煮好料
吃呷歡喜笑咪咪 哪噯喲」
本來〈十繡香包〉 訴說的是女子給情郎送香包作信物,夢想「繡出捱郎共下坐,兩人相交路般長」的甜蜜蜜。月霞可顧不得虛無飄渺的愛情,更不想將自己的幸福交予他人。走過這麼一段人生路,她只想掌握屬於自己的人生,以歌聲唱出自己的故事。
顯然,月霞這首二次創作的「山歌」,唱的是她打從出生就說得嫻熟的閩南語,歌詞更是她仔細推敲所寫的。她的客家語不見得流利,更未有傳承劉三妹即興式歌唱的本領。可是,山歌民謠本是因事而發、心有所感張嘴而唱的技藝。而月霞學唱客家山歌,學到的正是將心聲融入音樂、將歌曲帶到日常生活。她所開展的, 不是山歌曲調的鑽研,而是生命故事的重寫與重新發現。對於聽者來說,月霞的歌不免讓人思考客家山歌的傳承究竟為了什麼? 傳統文化又如何與當代接軌、如何連結今天我們的生活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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