丁穎茵—意難忘﹕阿琴記憶的流行曲及其時代

阿琴跟我們分享﹕「我嫂嫂結婚過來，就弄來一個「連嘰咕」（台式日語：唱盤），那個連嘰 咕用來那個盤的，然後每天聽那一首歌就是〈意難忘〉。我一面學習、一面唱那個歌。現在沒有唱，歌詞都忘記了…

『藍色的街燈明滅在街頭

獨自對窗凝望夜色

星星在閃耀

我在流淚我在流淚

沒人知道我

啊啊

誰在唱呀

遠處輕輕傳來

想念你的想念你的

我愛唱的那一首歌』

那時候我們家裡是很苦，也沒有說很多時間唱歌的，只用聽的。我媽媽在縫衣服就放那塊唱盤，然後我就一直寫，那時候才差不多十一、十二歲吧？ (唱片是)我嫂嫂拿回來的，我就說這條歌那麼好聽，每天就一直放。放下去，我媽是沒有在意聽的，我就一面聽、一面學習、寫寫寫。」

1962年，台灣國語歌歌手美黛獲合眾唱片公司邀約出版專輯。當時流行音樂的機制尚未成熟，唱片公司沒法為歌手度身製作歌曲，隨得歌手從公司的歌本挑一些喜歡的歌曲錄製。專輯以〈意難忘〉為主打歌，不曾想這首由台灣音樂人將日本流行歌〈東京夜曲〉改編的國語歌賣個滿堂紅，創造了唱片銷售逾一百萬張的紀錄。年少的阿琴啍著〈意難忘〉低迴柔婉的曲調，大抵不會想到這首幽幽的情歌竟在60年代打破了省籍藩籬，掀起國語歌的潮流。

這是讓人嘆息的60年代。自1945年，國民政府推行國語政策企圖針對日據台灣五十年，大眾慣常以日語溝通的現象，借以消解日本文化的影響力。1956年，政府全面實施國語運動，規定各機關、學校以及公共場合，一律使用國語，又壓止台語、客家語以及原住民族語等本土語言，直指「語言不統一，影響民族團結，說國語才是愛國」。然而，當時大多數民眾日常溝通均採用台語，國語用者亦即外省族群，僅佔全台灣人口約15%。政府的語言政策無視普羅大眾的文化權利，又如何談得上「團結」﹖

雷厲風行的國語政策滲透生活不同角落，就連流行音樂的品味也悄然起了變化。本來國語流行歌曲的聽眾多是隨著國民政府來台的移民族群，聽上海的懷舊國語歌、聽香港的國語新曲大有慰解思鄉情的意味。對於本省民眾來說，國語歌的抑揚頓挫總是難以琅琅上口。就在國語歌與台語歌巿場涇渭分明的年代，〈意難忘〉以日語歌曲配上國語歌詞，卻點燃起大眾聽國語歌的意欲。

研究台灣流行音樂的學者認為早在日據時代，民眾的耳朵早已習慣日語歌曲的調子，何況將日語歌改編成本地流行曲，如〈去了的夜曲〉(1932年)、〈三國誌〉(1946年)、〈黃昏嶺〉(1957)等，早已是樂壇常態。〈意難忘〉一曲旋律悠揚，先由小喇叭與色士風昂然揭開序幕，再由鋼琴、結他與小提琴陪伴著歌者訴說不敢向人表露的心事。從窗外黯然的夜色到情人留下的毛衣，歌者以沉鬱又不失清亮的聲音傾吐相思苦澀，又隱然聽到遠處傳來一聲聲別離曲。「誰在唱呀﹖」此一刻，歌者與聽眾同是天涯淪落人。「你我的回憶，該是兩相同，咫尺天涯，為何不見﹖」彼此所失去的許是愛侶、父母、子女，又或是戰場上共同進退的夥伴。這不得不讓人想起1960年代的台灣，有人因戰爭而失卻了家庭與事業，也有人的家族至親散落在海峽對岸，有人順應社會經濟發展而離鄉往城巿討生活，甚至有人因著政治理念而身陷囚房…大家所思念的人身在何方﹖生活可安好﹖遙遙相隔，自己還可以為他們做些什麼﹖這首情歌所唱的是牽掛、失落與無奈，也是社群人人憋著斷斷不肯說出口的愁苦。

這時候的阿琴，為什麼喜歡這麼一首憂傷的歌曲﹖或許歌曲打開了阿琴對美的觸覺，又或者少時的她幻想著遠方有一個懂得自己、懂得星星與月色暗語的人。在說話也得小心奕奕的年代，誰說少年不識愁滋味﹖

美黛一曲〈意難忘〉唱出時代的心事，那管什麼省籍、什麼人的舌頭。60年代，這一曲分別為台語歌星文夏與紀露霞改編成重唱。1967年，香港國語歌歌手崔萍出版專輯《心聲弦韻》也特意收錄此曲。1971年，香港廣東歌填詞人蘇翁又將之改寫為〈愛人結緍了〉，由出道不久的鄭少秋主唱。從李香蘭的〈東京夜曲〉、國語版及台語版的〈意難忘〉，又再轉化為廣東歌〈愛人結婚了〉，一曲多唱唱出不同世代的愛情，也唱出流行音樂流播演化的路徑。就如蘇翁的歌詞所說﹕「今天以後情如逝水，輕倚新歡笑」。流行歌曲不就貴在因時而變﹖否則，又如何回應當下﹖然而，總有一個半個不復相見的身影，讓人在迷濛的夜裡想起〈意難忘〉的低喚—「想念你的、想念你的」…那人是誰﹖為什麼忘不了、捨不得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