丁穎茵—玲惠記憶的日本童謠〈桃太郎〉

玲惠的童年是快樂無憂的，儘管跟媽媽看電影過後還得走路回家，更不曾擁有奢望已久的三輪車。她記得橡皮筋就是她的財寶，只要在文具店地板細加搜尋，就可以找到一圈又一圈的寶貝玩個不亦樂乎。她也記著姐姐的厚愛，每每拿錢讓她去買剉冰，也不理她早已在路上把冰吃掉一半，回家後又再把剩下的分一半給她。今天她仍然記得媽媽給他們兄弟姐妹講故事，也依稀記得媽媽啍著輕快的調子唱起日語歌謠〈桃太郎〉。

「桃太郎さん 桃太郎さん (桃太郎 桃太郎)

お腰につけた きび団子 (你腰上繫著的黃米飯糰)

一つわたしに くださいな (請分給我一個)

やりましょう やりましょう (給你吧 給你吧)

これから鬼の 征伐に (我出發討伐惡鬼)

ついて行くなら あげましょう (一起去的話，飯糰就給你)」

歌詞述說桃太郎與他的動物夥的冒險故事，彷彿也是玲惠與兄弟姐妹玩鬧的片段。那時候，她會貪玩剪掉自己的眉毛、也懶理修路工程只顧跟著哥哥走水管道，總黏著姐姐上教會聽故事拿糖果。他們幾個小孩甚至一起替人家擦皮鞋賺外快，賣零嘴看漫畫通通自食其力。

然而，玲惠不會想到〈桃太郎〉是1930年代日本殖民政府給國小一年級生選定的音樂課曲目，好教台灣小孩變得像日本孩童、乖乖聽令於日本殖民者頤指氣使。在玲惠的想像裡，她大抵就是帶著橡皮筋的桃太郎，與玩伴一起闖蕩仁愛圓環。可是，她不懂得日語，也忘記了歌詞接下來的情節。當桃太郎把飯糰分給動物夥伴時，小狗、雉雞與猴子回應：

「行きましょう 行きましょう(走吧 走吧）

あなたについて どこまでも(不管到哪我都跟隨你)

家来になって 行きましょう(讓我做你的家臣一起走吧)」

顯然，當時日本政府想像的桃太郎就是任由軍國主義驅策的日本人，被殖民的台灣人不過是追隨桃太郎的動物夥伴。不！弄清歌詞一副上下尊卑的口吻，牠們不過是沒有獨立意志的侍從罷了。那末，誰是桃太郎口中的惡鬼？

早在1910年，日本國語教科書卷一已經收錄桃太郎的故事，將見義勇為的傳說編修成投軍報國的規訓。1942年，日本海軍省委托藝術映畫社製作愛國動畫《桃太郎的海鷲》，將偷襲夏威夷珍珠港的行動，演繹為空襲鬼島驅除惡魔的壯舉。1944年，另一製作《桃太郎·海之兵》更以日軍在東南亞各地挑起戰火，傳頌成不計死傷、創造大東亞共榮圈的豐功偉業。如此看來，惡鬼時而是守著珍珠港基地的美軍，時而是被捲入戰爭的同盟軍以及各地的抗日組織，如菲律賓虎克軍、自由泰人運動等。

在軍國主義者看來，桃太郎與惡鬼之戰不但理直氣壯，更是充實國庫的必要手段。歌詞明明白白的告訴學童，踏平鬼島把財寶搶回家。

「そりゃ進め そりゃ進め(進攻吧 進攻吧)

一度に攻めて 攻め破り(一鼓作氣 一舉攻破)

つぶしてしまえ 鬼ヶ島(攻陷鬼島 片瓦不留)

おもしろい おもしろい(真好玩 真好玩)

残らず鬼を 攻めふせて(把惡鬼打得落花流水)

ぶんどりものを えんやらや(把金銀財寶用力奪回去)」

歌詞說得輕巧，實情卻是桃太郎與惡鬼之戰把人間變成災禍不斷的鬼島。1937年，日軍以搜救於北京盧溝橋失蹤士兵為借口出兵，爆發長達8年的中日戰爭。戰爭初期，日軍飛行部隊連番轟炸，迫使中國軍隊節節敗退。但中國幅員遼闊，日軍駐守佔領區已耗費大量資源，加上後勤補給困難，戰況膠著。為求打破僵局，日軍統帥於1940年密謀揮軍印度支那半島、泰國、馬來亞和印尼等地，奪取石油、橡膠、錫、鎳、鋁、礦砂以及糧食等資源，支持對華戰爭所需。日軍將戰場擴展至太平洋地區，促使中國、美國、英國、還有印度、緬甸、馬來亞、斐濟和東加群島的殖民軍隊等組成盟軍，又聯絡各地抗日游擊隊一一加入戰爭。

然而，戰爭帶來的，只有死亡與毀壞。8年間，日軍的死亡人數約為212萬人、中華民國軍隊的死亡數字高達322萬、美軍約18萬人身死、英軍計有8萬人犧牲、英屬印度軍人約9萬人陣亡、荷屬東印度軍隊14萬人全軍覆沒、蘇聯軍隊亦有7萬多人喪生。至於無端捲入戰火的平民百姓呢？根據零星資料顯示，至少5千萬人失去家園流離失所。戰亂又觸發各地的饑荒，孟加拉約有300萬人活活餓死、印度尼西亞另有300萬人喪生、法屬印度支那亦有逾百萬人死去。

更甚的是，日軍因勞動力不足而拐虜平民或強制戰俘投入勞役。韓國逾4百萬人被迫在礦坑、軍工廠、建築工地做苦工，就連遠離戰場的台灣，亦有1百萬人被徵召去中國或東南亞戰場，從事搬運物資、挖戰壕和防空洞等工作。成千上萬的強制勞工每天工作長達十七小時、伙食不足、工作環境危險又骯髒以致疫病流行，簡單不過的工作亦足以奪人性命。就單單以修築緬泰鐵路為例，本來英國勘測隊估計需時6年的工程，日軍僅以17個月完工。代價就是40萬戰俘與來自東南亞各地的勞工，就有逾15萬人為此累死、餓死、遭日軍打死，又或工傷意外慘死。換言之，這道全長415公里的鐵路，平均每3米就有一具屍首鋪墊其下，一路以鮮血與白骨穿過三塔山口，將泰國中部群山環繞的北碧與緬甸東南鎮區丹彪扎亞接連起來。

1945年，盟軍攻佔硫磺島、冲繩島直迫日本本島，又投下原子彈轟炸廣島及長琦，脅使日軍投降。8月15日，昭和天皇宣讀《終戰詔書》聲稱﹕

「而尚繼續交戰，終不招來我民族之滅亡而已，延可破卻人類文明。如斯，朕何以保億 兆赤子，謝皇祖皇宗之神靈？」

為了國族的延綿，天皇宣告戰爭終結。此後，桃太郎也被抓走了，從此消失於教科書。

不過，桃太郎的傳奇一直流傳著。1967年11月，時任中華民國國防部長蔣經國訪問日本，提到童年聽過的桃太郎與惡鬼之戰，又將之引申為反共的政治宣傳。確實，不少台灣人記得這日本故事、依然可以用日語唱出〈桃太郎〉這首童謠。他們又給桃太郎添上什麼當代意義﹖但願大家都像玲惠一樣抹去桃太郎的好戰色彩，保留著他對外界的好奇、與動物夥伴一起冒險的童真。因為這世界需要美善，需要我們以微小的美善意志維繫文明免於崩壞。